【龙嘎】折叠
旧书店老板龙×商人嘎
那些陌生的，漫长的，还未相遇的岁月，不过是人生序曲，我原来时刻都在准备着遇见你。
*
阿云嘎祖上是蒙人，早年间离了草原。
但总有人背地里嚼舌根，说他们终归是莽人，理解不了汉文化的博大精深。他们从未丢了蒙人的血性，便更要读书，还要比汉人读得好，叫他们瞧瞧，我们不只能弯弓射大雕。
书是一座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型避难所。阿云嘎爱书。周围人都知道。
但人们不懂，他为何专爱那些旧书。
每到周末，阿云嘎便要在文庙旧书市场耗上大半天。
泛黄发脆的纸张，还带着点阴冷的霉味。阿云嘎尤其爱那些有批注评点的旧书。也许自己和上个主人之间相隔了几十年，也许写字之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，但通过这种方式阅读，时间不是难题，生死也不是距离。
你以为他老，古板，迂腐，那么就错了。阿云嘎永远衣着得体，发型一丝不苟。迎来送往，虚与委蛇样样在行。人人见面都要叫一声阿总。
这天在旧书摊上，阿云嘎偶然发现了一本书。扉页上写着“不提防余年值乱离，逼拶得歧路遭穷败。受奔波风尘颜面黑，叹衰残霜雪鬓须白。”这是祖父晚年常哼的昆曲。祖父写得一手好字，笔力遒劲，字体却偏偏细瘦，修长的笔画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。
“这书您是哪里淘来的？”阿云嘎急忙问摊主。
“这谁还记得，早就忘了。有兴趣您就买回去翻翻，指不定能有什么发现。”
于是阿云嘎便将书买回家，细细翻找，竟真在版心间找到了一个印，篆刻“若虚庄藏”。良贾深藏若虚。若虚庄，倒是个好名字。
次日和朋友聊起这奇遇，朋友惊呼“巧了！”原来这是家专卖旧书的书店，朋友前阵子去过。不过老板年事已高，又是个老派人，贸然上门找书，怕是不敬。于是阿云嘎便按着朋友给的地址去了封信，在信后附上了现代化的联系方式。
“家父上月刚过世，如要找书，还烦请您亲自来一趟。”不想对方还是选择了回信的方式，只不过回信的却是老板的儿子。
祖父那代读书人，把书看得比命还要重。无奈时值离乱动荡年代，上万本藏书一夕之间烧的烧，丢的丢。老人家临走前念叨的，唯有这些精品孤本而已。阿云嘎决定停下手头的工作去那座城市走一趟。
旧书市场的黄金时代早过去了，但小郑还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代。刚刚从老郑手里继承下这个书店，什么都是旧的，捎带着人也熏上点陈年旧味。小郑老板慵懒，和这座城市闲适缓慢的生活节奏非常契合。泡上壶好茶，就能悠悠闲闲坐上半天。时代飞速发展，好像已经把他和这一爿小店遗忘了。手机用得少，微信也懒得下载，不曾想有天竟然真的收到封信，这世界上居然还有比他更老派的人？对方说是偶遇祖父的一本旧藏，想看看店里是否还有别的书。信里措辞考究，字也写得好看，只怕又是个爱书成痴之人。
阿云嘎来到这座城市的一瞬间有点恍惚，总觉得莫名熟悉。梧桐，街灯，江头的汽笛，空气里丰盈的水汽，一切的一切和自己从小生活的城市都很相似。
按着地址找到了这家书店。店里挂着副对子“平生不羡黄金屋，灯下窗前长自足。”联下坐着个年轻人，戴着副金边眼镜，衬衣，宽肩。看来这位小郑老板比想象的还要年轻。
“您好，我是阿云嘎。”阿云嘎递上名片。
“阿总？”小郑老板抬了抬眉毛。“我以为你是个糟老头子。”
小郑的性格懒散不羁，学不了觥筹交错那一套。事如春梦了无痕，且自开怀饮几盅。酒是好东西，但万万不可沾了俗气。阿云嘎走进书店的那一刻，小郑想到韦庄的词。谁家年少足风流。小郑觉得阿云嘎不该是个俗人，可这名片上大剌剌地印着总裁阿云嘎。原来也是个俗物，于是说话便不客气了几分。
阿云嘎倒不介意，说明了来意便想寻书。“阿总若是不介意，今天我们先聊聊，明天您再找书。”书只卖给需要的人。小郑有心想难为下阿总，若真是个俗人，书便不卖他。
一开始，两人只聊祖父的书，后来便慢慢聊到生活，人生，对世界的感悟。真正聊起来，小郑才发现是自己轻看了阿云嘎。小郑知道，阿云嘎是真爱书，也是真读过些书。讲话是骗不了人的。两人聊得尽兴，大有相见恨晚之感。
似是要弥补下之前的无礼，小郑老板提议“阿总如果不嫌弃，不妨就住我家里，离这书店近，找书也方便。”
阿云嘎想了想，便答应了。上了车才发现，小郑老板根本是在满嘴跑火车，开了半小时还没到家，近你个大头鬼。
等真正下了车，阿云嘎立马原谅了小郑。小郑的家在江边，推窗就能看见缓缓流淌的江。春日的江水回清倒影，绿得似一汪好水头的翡翠。两岸绿树成荫，虽无猿鸣，也有了点郦道元笔下的气象。深吸一口气，能把肺里的浊气全部排空。
这晚阿云嘎难得睡了个好觉。
第二日一早，小郑带阿云嘎去吃面。小小的路边摊，人声鼎沸，小郑和老板很是熟悉“和平时一样，再加一碗豌杂。”虽然嘱咐店家少辣少麻，可阿云嘎还是被辣得鼻尖冒汗，嘴通红。愈发衬得整个人面色如玉，生动了许多。小郑盯着阿云嘎出神，怀疑自己的心思是否有如魏明帝。
阿云嘎边吃边讲起自己觉得这座城市熟悉。小郑便笑。这座城市是抗战时的陪都，蒋公携夫人南迁至此，街道上遍植梧桐。江心兀石名碚，小小的一座城倒是汇聚了老舍，梁实秋，卢作孚，梁漱溟，吴宓等人，复旦大学也搬迁至此。“是很像。”
吃完饭，小郑便带着阿云嘎到仓库找书。二人静坐无言，空气里只有翻动书页的摩擦声，一搬一找，配合默契。偶尔抬头，眼神相遇，便相视一笑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小郑上午和阿云嘎一起找书，下午就带着他在这座城市闲逛，晚上喝酒聊天。有时互相辩论，谁也说服不了谁，有时抚掌大笑，聊到动情处，小郑还会嚎啕大哭。阿云嘎觉得，小郑既可以容纳俗世烟火气，也能聊得了羽化登仙。他可以在故纸堆中闲坐一天，也能带着自己在街头巷尾穿梭，什么好吃什么好看什么好玩儿，样样儿清楚。
小郑家的屋顶不大，只能放下一桌两椅而已。但并不妨碍这里依然成为了两人最喜欢的一角。春天是浓烈的绿色，满街的香樟梧桐熬过一个冬天，都拼了命地生长。春日的阳光在这座城市难得一见，每到这时，两人就要搬了椅子，在屋顶躺上一个下午。小郑在阳光下眯起眼睛，惬意又自足，像只吃饱了的猫。回过头，看到阳光从绿叶的缝隙间撒下，金子一般照亮了阿云嘎的脸。睫毛纤长，五官起伏恰到好处。长得真好。
直到朋友打来电话“阿总，再不回公司，你打算喂一屋子的人喝西北风吗？”
阿云嘎这才想起，在这里一呆就是小半个月了。来这里的十几日，恍惚间像闯入了桃花源，仿佛山中一日，世上已千年。
终归是要走的。阿云嘎这才和小郑老板聊到书的价格。
“这《百喻经》只印一百册，早在民国就有市无价了。”
“书赠有缘人。本就是你祖父的藏书，辗转来到我这里，也算种缘分，既然无价，那么送你是最合适不过了。”
于是阿云嘎来这儿一趟，收获挚友一位，《百喻经》两卷。
小郑老板提供赠书一条龙服务，负责把阿云嘎送到机场，外带特产若干。
“我会想你的。”
“还会再见嘛～”阿云嘎的脸有点红。
小郑算是看明白了，阿云嘎就是只纸老虎。虽然少民充满混血感的脸让阿总看起来距离十足，但他一困惑就要露出小兔牙，熟了之后说话尾音总是带着波浪线。
回到自己的城市，阿云嘎的生活还得继续。酒桌上，人们推杯换盏阿谀奉承，阿云嘎就会想起小郑的眼睛。我会想你，嚎啕大哭。毫无保留地暴露和剖白自己是需要勇气的，而真诚，正是小郑最打动阿云嘎的特质。
明明已经是个成年人，偏偏眼神还是孩子一样清澈透明。总是懒懒的，大眼睛半眯着，但一聊起喜欢的书，眼睛会发光。
着急起来，和你争，跟你辩驳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明明白白给你看。不掩饰，不躲藏，我就是我，活得潇洒通透，浪漫而恣意。
阿云嘎回去之后，小郑老板主动下载了微信。阿云嘎不时会收到一张图片，一则语音，一段视频。今天找到一本书你肯定喜欢。这家火锅太好吃了，下次带你去。又下雨了。
草原是绿色的江，江是透明的草原。
阿云嘎说，他喜欢江，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江边。以江为脉的城市，都是有性格的。阿云嘎觉得，小郑像江，年轻的身体里有厚重的积淀。
小郑说，他喜欢草原。草原是小郑最向往的地方，辽阔又包容。阿云嘎虽然不在草原长大，但小郑能够看到渗透在他骨血里的，草原的气息。他是风，是鹰，是无边绿色海洋上空的皓月。
在我们的一生中，遇见性，遇见爱，都不稀罕，稀罕的是遇见了解。爱书的人唯有和爱书的人才能互相了解。从夏到秋，两个人分享着生活。小郑以前常常觉得孤独，书是他与这个世界交流的唯一通道。现在多了一个阿云嘎。
冬天又来了。这是小郑最厌恶的季节。南方的冬天潮湿阴冷，人像是被丢进了冰窟窿，再淋上一瓢水，极其难捱。
这晚小郑做了一个梦。梦见硝烟弥漫的战场，鲜血，尸横遍野。黄沙百战穿金甲，衣衫褴褛的阿云嘎立在残阳下，天边外传来马头琴的嘶鸣。他看起来那么的悲怆又孤独。醒来看见空荡荡的家，小郑觉得这个冬天前所未有的冷。
阿云嘎收到一封信。拆开来，上面只一句话“何当共剪西窗烛，却话巴山夜雨时。”
在这个网络高度发达的信息化时代里，纸和笔变得格外稀奇。那些由笔记下来的，由纸承载着的故事，也就变得分外珍贵。
从沪到渝，不过是长江头与长江尾。通讯业和交通业的发达让终日思君，明日便可见君。但思念却未消减半分。阿云嘎一刻都等不了了。最近的一班飞机还有两个小时起飞。阿云嘎坐在候机大厅里，前所未有的焦急。
小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慢性子，有足够的耐心。但这些耐心不足以让他安心等待阿云嘎的回信。几个小时的连夜飞行，小郑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，却突然眼睛一亮。他看到那个让他抓心挠肺，日思夜想的身影。而那个人也正望向他。
小郑冲过去，把阿云嘎抱进怀里。好瘦，我能把他整个人包裹在怀里。
走得太急，阿云嘎穿得单薄。机场人来人往，但爱人的怀抱像蚕茧，像子宫，温暖而安全。
小郑从来没有抱怨过为什么没有早点遇见阿云嘎。因为他知道，虽然两个人在不同的城市出生，长大，却住在同一条江旁，看过同一部电影，听过同一首歌。我们的人生终归是要慢慢折叠，相近，最后重合，彼此交融。
或许这个时代肮脏，窒息，没人性，毫无希望。但是，还有书籍。
但是，还有你。
—Fin—
＊《但是，还有书籍》《蒋公的面子》《柔软》《晦庵书话》
祝大家小年快乐~
评论(11)